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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沿剧评 | 《钦差林则徐》:它身处现代,却活在“文革”

穆杨 戏剧与影视评论 202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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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钦差林则徐》是一次并不成功的道德教育。这其中的根本问题在于:“文革”时期的戏曲创作观念,是对以理性精神为核心的文学性的扼杀,而理性精神正是现代社会最基本的诉求,政治、戏曲概莫能外。


《钦差林则徐》是国家艺术基金2014年度资助剧目。在全国反腐工作如火如荼且卓有成效的今天,天津市青年京剧团选取林则徐作为典型,倾力打造一个勤政廉明的清官形象,以助推当今的廉政建设,是颇具慧眼的。无奈我国的戏曲创作观念仍然停留在“文革”“三突出”原则的桎梏之中,这使得《钦差林则徐》虽然有政府出资打造,也有名伶孟广禄加盟,却没能在这个生活要比戏剧更加精彩的时代很好地完成主创者想要完成的政治任务。它是一次并不成功的道德教育。这其中的根本问题在于:“文革”时期的戏曲创作观念,是对以理性精神为核心的文学性的扼杀,而理性精神正是现代社会最基本的诉求,政治、戏曲概莫能外。


▲《钦差林则徐》演出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钦差林则徐》讲述了林则徐在赴广东禁烟途中,下榻江边客栈时所发生的故事,它由五条情节线交错在一起:


一、临近广东时,当地府台、府丞、府丞夫人,挖空心思地向林则徐行贿,终被林则徐及夫人郑淑卿义正严辞地拒绝。行贿的官员也在最后因感动于林则徐的崇高品德,瞬间就幡然悔悟。


二、林则徐三十年前的同榜进士曹鼎之,曾因官场腐败辞官回家,现听闻林则徐任钦差前来广东禁烟,通过观察发现林则徐一如既往刚正不阿,决心再次出仕,助林则徐完成禁烟大任。


三、林则徐在下榻的客栈内听闻当地闹水害,视察灾情后决定“单衔上书”,求皇上拨款赈灾。虽有郑淑卿、曹鼎之等以不在职责范围为由极力劝阻,但林则徐仍坚持不惜后果、为民请命。


四、广州十三洋行会长、列强在华贩卖鸦片的中国总代理伍绍荣夜探林则徐,先以两层小洋楼利诱,又以洋人和朝中大臣的势力威慑,但皆被林则徐以大义怒斥,誓与之决战到底。


五、夫人郑淑卿身染重病,林则徐本想让她一路随行方便照顾,但为了避免有人再借夫人的病做文章,他最终忍痛托人先将夫人送回破落的福州老家。林则徐只身一人赴广禁烟。


短短的两个小时内,要连番串起这么多条情节,对节奏推进原本就较慢的戏曲而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主创们自有他们的办法:虽然头绪众多,但主题只有一个──突出体现林则徐“宠辱皆忘、尽瘁国事”的崇高品格。换句话说,只要能完成这个“根本任务”,就算牺牲情节的冲突,牺牲人物的刻画,甚至牺牲全剧的戏剧性也无伤大雅。事实上,主创也正是这么做的。我们以五条情节中最主要的两条为例来说明。


(1)林则徐拒绝官员贿赂


府台和府丞为了成功向林则徐行贿,可谓苦心孤诣。府丞采取的策略是“夫人路线”:府丞的夫人郑淑雯强行利用和林则徐夫人郑淑卿同姓同字辈的巧合攀亲戚,在明着送银票遭到拒绝后,偷偷将银票留在林则徐住处的桌子上。府台采取的策略是“移花接木”:以送饭菜为名,用食盒装了满满一盒的白银。但这条为了表现林则徐“不为金钱所动”的情节的收尾却让人大跌眼镜。


府台和府丞一方面身处当时腐败风气根深蒂固的“重灾区”广东,另一方面在京城又有众多重臣大员充当他们恶劣行径的“保护伞”,更从他们行贿的手段可以推知,行贿这点事对他们而言是多么驾轻就熟。在这样的官场生态下,老奸巨猾的贪官们对林则徐的看法是:绝对不相信林则徐是清官,就算是清官也绝对不可能不被自己拖下水!可是,前一秒还总是能从林则徐话中琢磨出“话里话”的他们,怎么后一秒就突然被林则徐廉洁奉公的品格感动得悔不当初了呢?作为在现实生活中见多了“大老虎”是如何纷纷落马的今天的观众,这种轻描淡写的交代可信吗?孟广禄振聋发聩的演唱不会大打折扣吗?


更严肃地说,也正是因为这些贪官的真实人性被处理得如此粗糙,某种程度上也削弱了林则徐这一形象的接受度。观众不禁想问:林则徐作为一代名臣,智商、情商不可谓不高,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面前的这些贪官是在真心悔过,还要留墨宝与他们共勉?他真是那个历史上威名赫赫、虎门销烟的林则徐吗?观众都看出来的假,舞台上这个林则徐就看不出来吗?观众存有这样的疑惑,戏曲原想达到的道德教化初衷,其性质必然只能由严肃变得轻佻。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主创们在处理这些贪官时,只把他们当作标签,而不是真实的人。


▲《钦差林则徐》演出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2)林则徐舍小家为国家


夫人郑淑卿是这出戏着力打造的第二主角。她身染重病,但因为为官清廉的林则徐没有财力在京城置办房产,只得拖着有病之身,和林则徐一起南下广东。郑淑卿早有在赴广途中就回福州养病的想法,只因林则徐觉得福州老家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不适合养病,二人才一直未做决断。不可否认,主创们为了这个冲突,在舞台设计上花了很大的功夫:林则徐曾和夫人为了是否要提前回福州养病,有过几次争论,前几次犹豫不决时,最后都是因为夫妻情深而难以离别。一束蓝色的灯光打在舞台上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音乐响起了福州老家儿时的童谣,温馨的气氛布满整个剧场,那一瞬间的确让人动容。但是,郑淑卿的角色依然经不起推敲。


林则徐之前一直不肯送夫人回老家的原因是,家里医疗条件太差,怕反而加重了夫人的病情;而最终决心送夫人回去的原因是,担心会有人继续利用夫人的病行贿,使他无法安心禁烟。我们来看林则徐是怎么权衡的:在去广东之前,皇上召见林则徐谈禁烟大业,林则徐不可能不知道此行的危险和困难,但他仍然决心带着生病的夫人;在去广东途中,夫人提出要回福州养病,但林则徐总是说福州老家以前就很破旧,而且几十年来未曾修葺,林则徐也不可能不知道条件有多艰苦,所以他仍然决心带着有病的夫人;可是,自从有了贪官行贿、奸商夜探的事件之后,林则徐就突然一改初衷,认为夫人的病是他工作的后顾之忧。那么观众不禁要问:这个“后顾之忧”是一直存在的,林则徐之前的决定是勇敢地同时承担起“夫人治病”和“赴广禁烟”这个两难的选择,可为什么临到广东前又放弃了?


且不说他的夫人不但是一个和他一样自律持家的人,在之前拒绝贪官行贿时,表现得非常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单看郑淑卿在开场第一次和林则徐讨论是否要自己先行回家养病时,所给出的理由就是,怕自己的病让丈夫分心。怎么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了这个理由。难道林则徐对于此行困难程度的估计,还不如他的夫人看得明白吗?还是说林则徐之前只是意气用事,以为自己可以同时解决好国事和家事,只是临近广东,才突然认清事实,发现自己其实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那观众不禁要问:戏中的林则徐真的做好了对禁烟工作的困难的准备了吗?


所以主创们的真实意图是,要千方百计地把这个早可以分离的场面拖延到贪官行贿、会长夜探之后。而这样设计的目的,则是为了让观众觉得,林则徐是因为此去危险重重才最终痛下决定的,从而在主题上把这个普通的夫妻离别上升到因为国事而离别的高度,以便突出林则徐的崇高。但是,如此一来,却是又一次地拉低了林则徐的智商和情商。这种失误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在主创们的观念中,郑淑卿只是一个贴附林则徐的标签,为了满足拔高林则徐品格的目的,可以罔顾真实的人性,随意在情节中挪动,甚至到了弄巧成拙也浑然不觉的地步。


综上,我们可以知道《钦差林则徐》的创作思路。用“文革”时期戏曲创作的“根本任务”理论和“三突出”原则就可以估量出这出戏的全部文学价值:十三洋行的总会长、府台、府丞、府丞夫人是反面人物,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突出正面人物;县令陈君、家臣林老叔是次要正面人物,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突出主要正面人物;夫人郑淑卿、好友曹鼎之是主要正面人物,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突出核心英雄人物。核心英雄人物就是林则徐。而“三突出”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这出戏的“根本任务”。


▲《钦差林则徐》演出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在唱段的设计上,也遵循同样的原则:反面人物和次要正面人物的唱,基本上收获不到掌声;主要正面人物郑淑卿和曹鼎之的唱偶有掌声,但加起来也没有核心英雄人物林则徐的掌声多。值得一提的是,最大的反面人物伍绍荣,在利诱威逼林则徐一出时,细腻地表现了他工于心计、老奸巨猾的特点,收获了热烈的掌声,但很快地又被林则徐的掌声盖过,归根到底也还只是起了反衬的作用。


因此,这出戏给人的冲击,充其量只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放大版。这种放大来自于京剧的表演艺术,但是当这种情感冲击被投置到并不可信的文学形象和情节中时,它实则又被当今观众头脑中的理性精神削弱了。观众的理性精神有多强,这种削弱程度就有多大,如果不是对京剧的表演抱有一丝同情,甚至可能会达到反感这出戏的程度。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于19世纪的中国,我们头脑中的观念也不是封建社会的遗物,当理性精神已然在中国扎根时,观众并不是可以被诓骗的对象。这就是《钦差林则徐》作为一个有道德训诫意义初衷的戏并不成功的原因。


不少人会觉得,这样的戏曲创作也没什么不好。他们自有一套“戏曲观”:戏曲的本质就是要传递强烈的情感、展示精湛的表演,做到这个就是成功的,文学性稍弱也瑕不掩瑜。林则徐、郑淑卿大段抒情的演唱,传递出的句句是真情,这种感情难道不使你感动吗?孟广禄、刘桂娟作为优秀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们的表演精美绝伦,这种技艺难道不使你叫好吗?我的回答是:林则徐的事迹让我感动,艺术家的表演让我叫好,但这出戏,我觉得无聊。


一出在人物性格设计上存在明显漏洞的戏,让观众很难对剧中的林则徐产生敬仰之情,观众更愿意去看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林则徐,因为真实的林则徐更有感召力;一出缺乏理性精神和文学性的戏曲廉政作品,让观众很难从中受到教育意义,观众更愿意去看中纪委的反腐新闻,因为现实的生活更有警示性。以为戏曲就是“表演加情感”的戏曲观念,也许在18、19世纪的中国观众中可以大行其道,但是在经历了“五四启蒙”和“思想解放”的当今中国,它文学品格的精神性缺失,却掣肘着戏曲的现代化进程。拒绝以理性为代表的现代精神,拒绝戏曲中文学品格的提高,就是在拒绝今天的观众,拒绝当今的时代,也是在拒绝戏曲的未来。


▲《钦差林则徐》演出剧照 图片来源网络


如果我们不摆脱“根本任务”理论和“三突出”原则的桎梏,一味地因为要塑造典型而忘记了描写真实人性这一戏剧创作最基本的原则,一味地觉得表演艺术就能撑起这个戏曲剧场,而忘记了现代戏曲不可或缺的现代文学生命,一味地觉得只要歌颂就能完成政治上的任务,而低估了当今观众对理性的要求,那么无论是对戏曲还是对政治都是伤害。


演出当天,现场的观众以老年人居多,他们大多是铁杆戏迷,他们对京剧表演艺术的执着和偏爱,让我们年轻一代感到由衷的敬佩。但我们不得不想,终有一天,这批观众也会从戏曲剧场里离去,如果戏曲抓不住现代观众的脉搏,那么多年之后的戏曲剧场里,还能剩下什么?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5年9月总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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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穆杨: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学博士生。





《戏剧与影视评论》是中国戏剧出版社与南京大学合办的双月刊创办于2014年7月由南大戏剧影视艺术系负责组稿与编辑本刊以推动中国当代戏剧与影视创作的充分“现代化”为宗旨
拒绝权力与金钱的污染,坚持“说真话”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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